我的家鄉在皖北莊子蒙城鄉下農村的小村,名叫大泊子村。我小的時候,農村還是大集體,村里有四個生產小隊,每個隊都喂養了十幾頭牛,由兩個看牛倌每天把牛群趕到鄉村溝河道邊吃草。
一
看牛倌也叫老倌,人們通常根據看牛經驗的多少把看牛倌分為大老倌和小老倌。大老倌是師傅級別的,小老倌是徒弟級別的,小老倌要聽從大老倌的領導。鄉村的時候,大老倌在牛群的前面引路,傍晚鄉村的時候也是,小老倌則跟在牛群的后面幫忙趕牛。每天打梆子也是小老倌的活兒。大老倌手中拿著一根棍兒,既用來指揮牛群,也用來教訓不老實的牛。
從立夏開始,每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,從村西頭的老槐樹下就會傳來清脆的梆子聲:“梆!——梆!——梆!對!——梆!對!——梆!對!……”梆子聲聲,頓挫有致,輕重緩急分明,節奏感強,如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一般清脆響亮。那是老倌敲的梆子聲。
梆子之所以聲音響亮,是因為梆子是用梨木做的。找一段直徑十二三厘米粗的梨木,長一尺左右,兩頭堵住,中間掏空,在底端留一個小洞,用來鑲嵌梆把,這樣的梆子敲出來的聲音格外清脆響亮。如果找不到梨木,也可以用棗木或者杏木。農村家家戶戶街門的門閂一般都是用棗木或杏木做的,一打門閂,“亢”的一聲,聲音也極其清脆響亮。
聽到老倌的梆子聲,四個生產隊的飼養員就會把牛欄里的牛解開,一起趕著送到大槐樹下。老倌是不去幫飼養員解牛的。
牛都到齊了,大老倌把手中的棍往前一指,領頭的牛就會在前面領路,后面的牛也會一頭一頭地跟上,悄無聲息,配合默契。隊伍排列整齊,沿著鄉村小路迤邐前行。大老倌兩只胳膊攔腰別著棍兒在前面引路,小老倌在隊伍后面看著牛群,向鄉里走去。
夕陽西下,倦鳥歸巢,牛在鄉里吃了一天的草,在老倌的帶領下,要下鄉回村了。牛群一進村,老倌的梆子就會又響起來:“梆!——梆!——梆!對!——梆!對!……”
聽到梆子響,各個生產隊的飼養員都會來到大槐樹下,把自己隊里的牛趕回去,有點“各孩找各媽”的意思。
牛上了欄,晚上開始反芻,也就是回嚼一天吃的草。有的牛尾巴長,尾巴上的毛纏繞在一起,這樣的牛拉犁有力氣,晚上回嚼的時候也有勁;有的牛尾巴短,尾巴上的毛散開,這樣的牛力氣就差點。這樣的牛下坡行,上坡不行,沒有勁頭,回嚼的時候勁頭也不大。
看牛倌光會看牛還不行,還要會編織蓑衣,不然,下雨天在鄉里只有受罪的份兒。有一首順口溜唱道:“小老倌,沒好命,下雨天,鉆牛腚。”說的就是不會編織蓑衣的老倌的情況。蓑衣是用一種叫作軟秸(音,也有叫秋蒲的,學名菖蒲)的植物編織的。用軟秸編織的蓑衣密不透風,下雨天戴著斗笠,穿著蓑衣,雨淋不透,穿著還暖和。“青箬笠,綠蓑衣,斜風細雨不須歸。”唐朝詩人張志和說垂釣的老翁下雨了也不回家的情景,用在老倌在鄉里雨中看牛的形象也適用。歇晌的時候,老倌把蓑衣鋪著一半,蓋著一半,躺著休息,舒服極了。軟秸這種植物比較柔軟,舊時有的人家冬天砍柴的時候就是用這種軟秸捆綁。捆草的時候在水里淹一下,軟軟的,長短也正合適。
二
我們村里雇的大老倌是個老頭,看牛的技藝高。他家在連家莊鄉大帽頂村,姓劉。因他的一只手長有六個指頭,人們給他起外號“龍爪”。大人小孩都喊他“龍爪”,他也不惱火,只是微微地笑著。他留著小八字胡,精神矍鑠。他看牛的技藝能高到什么程度呢?這么說吧,哪一頭牛嘴饞,哪一頭牛老實本分,他心里明鏡似的。到了溝沿兒,有的溝河栽有莊稼,他用棍一指,老實本分的三五頭牛就會過去,老老實實地低頭吃草,地里的莊稼它們是連瞅也不瞅的。等這三五頭牛把草吃得差不多了,他再用棍一指,這三五頭牛就會乖乖地轉移陣地。如果有不老實的牛偷吃莊稼,他能一石頭打得牛把嘴里的莊稼吐出來。他發石頭的手藝很準,指哪兒打哪兒,百發百中。傍晚,他和牛群一進村,常常一群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,起著哄高聲喊道:“看牛倌,發石頭,打你姥姥的腳趾頭!”村里先后跟著他幫群(幫忙看牛群)的三個小老倌的名字都帶有一個“國”字,他得意洋洋地逢人便說:“大泊子村也不知道有幾大‘國’,光我自己就用了三大‘國’。”有一個小老倌在看牛時注意力不集中,有一頭牛偷吃了莊稼也不知道。他對小老倌旁敲側擊地說道:“這頭牛就是不吃人,要是吃人,它連人也能吃了。”意思是說小老倌沒有用心看牛,眼力不夠用。還有一個小老倌,下雨天在一頭牛肚下避雨。他發火了,把小老倌好一頓罵,說:“你不要命了拱在牛肚子下面避雨?下雨淋點就淋點,怕什么?要是牛給你來個急的躺下了,你的命上哪兒去找?”
看牛倌鄉村看牛是有規律的。每年的立夏這天開始趕著牛群鄉村溝沿兒,這一天村西頭的老槐樹下就會傳來陣陣梆子聲。立夏時節,鄉村田野間一片碧綠,草木郁郁蔥蔥,蒼翠欲滴。牛在溝河坡上吃著鮮嫩的草,悠然自得。而到了陰歷的十月初一,也就是寒衣節這一天,老倌不再看牛了。這個時候,鄉村的草已經枯萎了,即便是牛吃,也吃不到什么了。村里如果來年還接著雇這個老倌,年前老倌還在這里不走,那就要繼續管老倌的飯,也要好飯好菜地招待著老倌。當然了,老倌也不會白白地吃東家的飯,天氣好的時候還會趕著牛群溝沿兒吃草,不過也只能去吃點草尖罷了。即便是吃點草尖,也能為東家節省不少飼料的。舊時老倌的生活是很好的,東家吃的都沒有老倌的好。早年,有一次,村里開憶苦思甜大會,村支書叫一位老倌上去訴苦。開始的時候,老倌死活不肯,說自己不會說,怕說不好。村支書說沒事,你就盡管說,說錯了也不怪你。到了臺子上,老倌說:“我以前給東家看牛,吃得可好了。小梆一響,(早晨)小餅兩張,中午米飯,晚上面湯。現在頓頓都是吃地瓜……”村支書一看不好,趕緊把他推下來,不讓他說了。
三
我們村就在公路東邊豐收溝邊,每年夏天,老倌都會把牛群趕到豐收溝邊去吃草,在豐收溝邊待著時光光景。老倌每天帶著午飯,傍晚把牛群趕到豐收溝邊以上,晚上把牛群就臥在那里,兩個老倌就回家了。這樣牛群距離豐收溝邊不遠。牛在夏天怕熱,喜歡到有風的地方。豐收溝邊有風,牛群最愛到豐收溝邊上去涼快。晚上即便是牛群跑了,也只是會往豐收溝邊下跑,不會跑到鄉村莊稼地里糟蹋莊稼。但是,有時牛群也會跑下豐收溝邊,那是趕上有的母牛發情,它就會帶領著牛群跑下豐收溝邊,難免會糟蹋莊稼。
夏天到豐收溝邊放牛還有一個好處,就是夏天雨水多,牛吃帶露水的草,就不用飲牛了。到了秋天就要把牛群趕到豐收溝邊,生產隊也開始忙活了,秋收秋種,牛要拉犁來耕地種小麥。身強力壯的牛去田里干活,只剩下老弱病殘的牛和隔年咩(指去年出生的小牛崽),老倌再趕到村周圍的豐收溝邊看著。當年出生的小牛崽不進牛群,它寸步不離地跟著牛媽媽。
雨季的時候,老倌也會把牛群趕去后野村前的那條河流飲牛。河流寬五六米,河道蜿蜒曲折,河水清澈,浪花朵朵。到了河邊,老倌用棍兒一指,五六十頭牛就會一字兒排開,“吱”“吱”地開始喝水。一頭牛一口氣能喝四桶水,就是家里挑水用的水桶,這個是有根據的。有一年夏天,在生產一隊場院后面的地里栽麥茬蔓瓜,當時生產隊人員充足,用牛起壟的起壟,挑水的挑水,栽蔓的栽蔓,澆水的澆水,抹窩的抹窩。誰知牛渴了,老遠伸著頭去喝水。挑水的社員不讓它喝,因為挑水太遠了,累。生產隊長說:“叫它喝,看看它一氣能喝多少。”那頭牛也毫不客氣,一氣竟喝了四桶水才罷休。
關于看牛技藝高的看牛倌,還有一個故事。舊時村里有一戶財主十分吝嗇,他不讓看牛倌上去看牛,他叫扛活的伙計在豐收溝邊下圍著整豐收溝邊全部開荒,種了一壟兩壟的莊稼,把整豐收溝邊包圍了起來,心想,這下牛群可進不去了,豐收溝邊上的草可不能被牛吃掉了。他哪里料到,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看牛倌還是把牛群全部趕進豐收溝邊,把鄉里的草給吃光了。財主去莊稼地里看了看,莊稼沒有少一棵也沒有毀壞一棵,只是鄉里的草都被牛吃光了,他氣壞了。
但是,他還不能發火,牛只要沒有毀壞你的莊稼,總不能草也不讓吃吧?財主百思不得其解,看牛倌是怎么做到的?原來,看牛倌把衣服脫下來,遮蓋著財主的莊稼,用棍兒指揮著牛,一頭一頭的牛都蹦過去了。牛以為衣服是一個人在那兒躺著,不能踩著人,都用力地蹦。傍晚,看牛倌也是用同樣的辦法,把衣服脫下來遮蓋著莊稼,牛都蹦過來了,沒有踩著莊稼。這真是“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”啊!(王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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