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冬天來臨之前,我們就開始烤火了。第一次烤火,可能就是在霜降后某個早晨吧。
早起開門,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,微微的晨光里,麥草垛上,豆秸垛上,菜地里為菠菜和蒜苗取暖的玉米稈上,都鋪著厚厚的白霜。我們哈一口氣,就哈出一團白霧來。沒多久,太陽從山頭里蹦出來,就把天空照得透藍,把大地照得蜜黃。麥草垛、豆秸垛、玉米稈上,開始絲絲縷縷冒著熱氣。吃早飯時,母親把灶里燃過的火炭鏟到火盆里,我們圍著火盆吃洋瓷碗里的紅豆玉米糊湯,從身到心都暖起來。那之后,每天早飯時便有一盆炭火了。
又是一個下午,我在豐收溝河東邊小鄉村的家院里,熱熱鬧鬧跳起皮筋。跳得熱汗淋漓時,突然覺得背心一涼,扭頭一看,西邊的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掉村那邊了,場院里的太陽光極短的時間過后,陽光就像被拉緊又放松的橡皮筋,猛地縮到村頂,消失得干干凈凈。天地間驀地暗下來,北風肆無忌憚卷地而起。我不得不提著竹籠,里面散落著跳皮筋之前挖的幾棵野油菜,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脊背上全是涼涼的汗,竟讓我在風里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。還沒到家,突然聽到細細的噼里啪啦聲,我身上就陡然一熱。快跑幾步,果然,廚房門一側,閃爍起明亮的火光,飄散著藍色的煙。“大嫂——”我喊著,蹦蹦跳跳跑過去。大嫂就坐在火盆邊,伏著身子搭柴,她的臉上跳躍著柔和的橙色光,我背上的汗好像瞬間就干了。
柴是干燥的樹根和遠房是做木工的邊角料。橙色的火燒得很旺,幾條火舌爭先恐后比試高下。干柴的煙很淡,在火舌以外的黑暗里優雅地飛。我入迷地盯著火焰看,又尋找消失的藍煙。我還使勁嗅著不同樹種的樹根和木柴里散發出的不同的香味。等到夜完全漆黑,夜鳥在房前屋后的上寂寞地叫起來,我鉆進暖暖的被窩,做一個長長的暖橙色的夢……
從此以后,火盆就這樣每天傍晚準時燒起來。噼啪的干柴的歌聲、妖嬈的橙色火焰的舞姿、誘人的干燥木頭的甜香味,吸引了附近的人家。大人們圍火而坐竊竊私語,如果起風了,煙被吹在某一個方向,煙下的人就側著身子,與旁邊的人頭挨著頭,嘴巴對著耳朵,繼續剛才的話題。我們小孩子在閃爍的橙色光里跳皮筋,皮筋繃得越來越高,需要奮力躍起才跳得進去,有時候一個恍惚間,就覺得自己跳進一個奇妙的夢的世界里了。
天氣徹底冷下來時,到處都是脆脆的,白天脆脆的白陽光,脆脆的柴草,夜里脆脆的星星,脆脆的鳥叫聲。還有放學時在小河里挖的冰塊,被我們用腳踢在路上,也脆脆的響。學校沒有取暖設施,我們都用火盆燒火取暖。火盆是用舊洋瓷碗或舊洋瓷盆做的,在邊沿打四個洞,分別穿上鐵絲,在頂部交叉成提手袢。住在溝里的小伙伴,即便是下雪,也會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走到我家門口喊我上學。早早起來,燒著了小火盆,火焰高高的,把我的棉襖棉褲烤得暖暖和和。等我穿好衣服,就用長棍子挑著提手袢,走在我和小伙伴前面。小伙伴們都離家遠,頂多帶個洋瓷碗的小火盆,裝著點點柴草,一路走一路撿枯枝敗葉燒。只有我的火盆是洋瓷盆做的,舍得燒干柴棒,火焰跳躍著,旗幟一般獵獵作響。于是,一手挑著明亮溫暖的火盆,一手拉著我,我洋洋得意,覺得自己成了太陽……
到了寒假,在北風呼嘯、雪花紛飛的天氣,母親關緊大門,在堂屋里燒起火盆。土木結構的房屋,高高的房頂上,橫梁上泛著棕黑色的油光——那是長年煙熏火燎而成。在堂屋里燒火,母親會用平時不舍得用的劈棒柴,干干脆脆,一點即著。還用父親做木工剩下的核桃木、楊木、松木塊,這些木頭經燒,煙少,又容易燒成結實的炭,火焰矮下去后,炭火還能暖和很久。母親這樣慷慨是有原因的,明亮、安靜又溫暖的火邊,她可以做針線活,我們可以寫作業。哧啦哧啦——麻繩穿過布鞋底的聲音,沙沙沙沙——我們鉛筆在本子上的聲音。兩種聲音交融在一起,連火都感覺到溫馨了吧,火苗就低低的,軟軟的,煙也淡淡的,藍藍的,偶爾有火星想蹦一下,也壓抑著自己,低低地落在火炭里……
很多年以后,一入冬,我就坐到了暖氣房里,看不見聞不著的溫暖在空氣里流淌,無煙無塵。然而,我總是想起童年圍坐火盆烤火的時光,想起噼里啪啦的干柴燃燒的聲音,想起那些香味裊裊、藍煙飄飄,以及言笑晏晏。人間最美的煙火氣,也不過如此吧。(王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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