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?它在唱著什么歌?”
我時常坐在庭院、公園、樹林里,抬頭望著周遭的樹木,側耳傾聽動人的鳥鳴,發呆、陶醉,如此暗問。有時,是設問,聞其聲,觀其形,已知是“老相識”。有時,果真疑問,或只識其聲,不識真容;或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但,大抵皆可撩動心弦,一時沉浸其中。
那是燕子的報春之歌。每年春天,母親都巴望著檐下的燕巢里,早日探出兩個黑色的小腦袋瓜兒,扯著嗓子對唱;很快,添丁,轉為合唱。“嘰嘰喳喳”,這歌聲,在屋檐、春枝、大地間飄忽,滿是春歸、新生的歡悅。“燕子銜泥掠柳陰”,我最愛看燕子在泛綠的柳梢頭蕩悠,穿梭,飛舞;不時亮亮嗓,又忽地拖著“尾音兒”,展開剪刀尾,輕盈地滑向一片嫩綠的田野。我也跟著輕盈起來,春衫薄,心飛揚,跑跳著欣迎鳥語花香又一春。
那是布谷的勸耕之歌。“東風吹綠草,布谷勸春耕。”布谷鳥,真沒見過,只那熟悉的“布谷、布谷”似聲聲號令,從林間發出,催著鄉親們俯身田地,忙碌一年的希望,養活一代又一代。父親聽這歌六十余年,已成習慣,雖腿腳不利落,卻仍揀稍近的地塊,力所能及地種些玉米、紅薯、花生、蔬菜。種與收時,都會說:“布谷一叫,就想種。只要種下,就有收獲,就餓不著人!”以至于我這不懂農事之人,也能聞“布谷”而動,幫父耕種,滿足他的心愿,更滿足我懷鄉的腸胃。
那是喜鵲的歡喜之歌。“喜鵲喳喳叫,好事就來到。”遇有喜鵲登枝鬧,母親總會喜上眉梢,“是有客來?”“是我兒考個一百分?”“是我兒要回家?”繼而樂和一天或幾天。全應驗不可能,但凡有好事,特別是我回家那一刻,母親總會眉開眼笑:“我說樹上喜鵲老是叫呢!”外出散步,我也盼著聽到喜鵲在枝頭歡叫,且一廂情愿地認為就是獨為我而叫,然后心生歡喜,歡喜地在工作、生活中邂逅或尋找、創造歡喜之事,去應驗喜鵲的“喳喳叫”。
那是麻雀的樂居之歌。麻雀極強的適應力總能讓它們在城鄉扎根,呼朋引伴地在枝頭歡快而歌。那歌聲密集吵嚷、短促高頻、連聲不絕,稍遇驚擾,忽地騰起一團“灰霧”,從這樹飄至那樹,繼續歌唱。小區樓下一棵杏樹上,常棲有一群“喳喳喳喳”的麻雀,足有上百只,吵得進進出出的居民心煩。我倒樂意聽,無論清晨黃昏、酷暑嚴寒、葉繁枝疏,那群麻雀常在,唱著樂居的調子。我想它們也會有餓肚子、被驅逐的時候,但對生活永遠不離不棄,永遠抱團歡歌,像極了奔忙打拼的我們。
刷到一段視頻,又聽到了塵封記憶近四十年的鳥叫,并附有在樹上唱歌的這些精靈的名字,著實令我欣喜。那似是大杜鵑、四聲杜鵑、噪鵑、鷹鵑、珠頸斑鳩專門為我唱響的一生不變的戀鄉之歌。想這歌聲太久了!只一聲就要落淚,秒回村里度過的童年。
從小,我就愛仰頭聽樹上鳥的歌唱,并窺視它們優雅、閑適的倩影,羨慕它們有雙善飛的翅膀,能飛上枝頭看到更遠的天地;羨慕它們有副嘹亮的好嗓,能用動聽的歌聲贏得眾人注目。故而,但凡聽到鳥在樹上唱歌,我都要駐足靜聽,竟想要變成一只鳥。我就學爬樹,“噌噌”爬上樹梢,攀著樹枝,邊摘果子邊亮一嗓子,結果,驚飛了旁邊樹上的鳥。是我唱得太難聽?樹下小伙伴捂耳的舉動、鄙夷的神情,似是最好的評判,我只好用美味的蘋果、桃李、桑葚來彌補我對他們的“傷害”。鳥又回到枝頭,樂呵呵地望著我們。
論高飛,論唱歌,我是比不過鳥的,但我常爬上房頂老樹的枝頭,體驗望遠的樂趣。那連綿起伏的田野、銀白如練的溝河、蜿蜒出鄉村的小路、田間勞作的人們,還有遠遠的那溝河,以及更遠的世界,皆在視野之下。我騎在樹上,唱著心底歡快、向遠的歌;從少年到中年,從田里到田外,從農村到城市,我一直思念那棵樹,時常“飛回”樹梢,向遠而歌。
唱的啥都不記得了。這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一直如鳥一般,心中有歌,腳下有根。雖乘著歌聲的翅膀不停飛翔,但飛得再遠、再久,也始終未曾忘記深扎故土之上的大樹,未曾忘記我的來處。哪怕老到羽毛稀疏、脫落,老到飛不動了,也定不會停止歌唱,更愿騎在那棵老樹枝頭,唱完最后一個音符,輕輕地如枯葉飄零,那就算沒白來人間走過這一遭。
我也是在一路且行且歌中,漸漸聽懂了枝頭鳥兒歌聲里的滋味。也更懂得,這滋味,不正是我、我們人間滋味的一種投射嗎?鳥的鳴叫,其實只是它們生命里應有的單純的鳴叫罷了,哪是什么歌?哪有什么喜怒哀樂各種滋味?與其說聽懂了鳥的歌,不如說是聽懂了我們自己。在悅耳婉轉、此起彼伏的林間鳥語中,安坐在老院陽光里的父母,以及公園長椅上如父母這般年邁的老人身上,那種令人艷羨的波瀾不驚、不動聲色,更讓我堅信了這一點。
懂得了這一點,我便多了些坦然與淡然。什么燕子、布谷、喜鵲、烏鴉、麻雀,還是其他什么熟悉的、陌生的鳥,它們只管鳴叫,只管歌唱,也斷不會為人間的悲喜而歌。我是我,鳥是鳥;我做我的,鳥唱鳥的。彼此遇見、共處,彼此看見、不擾,便是人間最美好、最詩意的風景。(王帥)
安全文化網 m.zltai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