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不久,北京市副市長陸昊要求當地安監部門打通自上而下的壓力傳遞通道,建立科學抓安全的工作機制,將政府對安全生產的重視轉化為企業的重視,有效控制事故發生。對此,北京市安監局十分重視,以“政府重視”、“企業重視”和“科學抓安全”為題,特邀專家學者和實際工作者展開研討,隨后,本刊記者對部分參研人士進行了跟蹤。
多頭監管,事倍功半
唐偉是北京建工集團安全監管部部長,他認為目前政府十分重視對企業的安全監管,但頭緒太多。他對記者說:“我曾計算過,就我們集團這一級,對應與安全沾邊的政府部門,就有6個,6個部門乘以18個區縣,就是108個,有安監、建委、城管、公安、消防、環保等。”據了解,北京建工集團在全市18個區縣都有工程,面對眾多的監管部門,應接不暇。有個項目經理說,他有40%至50%的時間是在接受來自各方面的檢查,這個部門剛送走,那個部門又來了。街道、鄉鎮也去檢查施工現場,因為這一級承擔著屬地監管的責任。唐偉感慨地說:“這么多的時間都用來應付檢查,哪有時間去抓工作,但也沒辦法。”“檢查得越勤,隱患就越無藏身之地,這是在幫你們的忙,是好事啊!”唐偉接過記者的話頭:“說得沒錯,企業歡迎專業機構人員的檢查,如果檢查者真正能夠在安全技術上提出有針對性的問題,迎檢陪檢還是值得的。”
唐偉告訴記者,抓安全,不能像搞運動那樣,緊一陣、松一陣,一哄而起;這樣,是控制不住事故的。安全工作需要時間,需要專業人員一點一滴地去做。他說:“頭緒太多,事倍功半。這既是教訓,也是經驗。”
在談到監管體制時,唐偉說,現在的政府監管與黨的領導體制不吻合。安全管理是屬地管理,但黨內是垂直領導。我們各大集團黨的組織關系都不在屬地,況且政府也好、部門也好、企業也好,都是黨在領導;所以在日常工作的很多方面經常有沖突。為什么有些東西到不了企業,與現在不同管理體制之間的不相交、不合縫有很大的關系。這對安全工作是有影響的,有關部門不能視而不見。
監管體制的另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,就是屬地管理繞過了集團公司和二級公司。唐偉建議道:“在考慮政府監管的責任方面,我覺得這不能回避,應該很好地探討、研究,制定相應的政策或相應的辦法,以完善政府監管這套體系。”
談到企業主體責任問題,唐偉認為,這本不是問題。企業就是安全生產的主體,就要負主體責任,出了事就要依法處理責任人,這無可非議。不過,作為企業的安全監管部部長,唐偉更關心的是企業主體責任的具體內涵。他說:“有兩個現實問題需要明確:一是企業在安全方面的主體責任都有什么?是不是企業法人或企業主要負責人的那幾條?現在主體責任的內容不確定,版本也太多,至今沒有看到一個相關的規范性文件。我覺得應該依法明確企業主體責任的內容,這很有必要。安全研究機構、安監部門,應該很好地去研究、探討它的比較細化的東西。
“二是主體責任的內容得有針對性,比如陸昊副市長要求跟企業講清的5個問題中,就有企業的安全主體責任是什么的問題。因此我想,是不是對所有的企業都講一個主體責任。比如建筑業,它的行業特點、它的流程、工藝和工廠不同,和其他行業也不一樣。它在完成整個建筑工程的過程中,安全的責任主體不只一個,但現在籠統地把它放在總包方,是否恰當?比如一個農民工發生事故,這個農民工是勞務企業的員工,勞務企業也是企業,勞務企業與總包方沒有隸屬關系,但現在建筑業發生了傷亡事故,就叫總包方負責,這等于把勞務企業的主體責任轉移給了總包方。而總包方又管不了勞務企業,人員、工資都不在它這兒,招工的標準也不由總包方定……像這種細節問題,如果不去分析就想落實主體責任,就沒抓到點子上。”
唐偉還提出了一些只有行內的人才能看出的問題。例如建設單位的主體責任是什么?工程款不給,安全防護資金不到位,如果發生事故,它負不負主體責任?再就是設計單位,現在鋼結構,有幾個鋼結構的設計,在設計時考慮到了施工的安全防護?在這個問題上,鳥巢和北京電視塔就是典型。北京電視塔近300米高,設計要求在鋼柱、鋼梁的施工中,一不許施焊,二不許打眼,施工人員安全帶沒處掛。這么嚴重的安全問題,設計時不考慮。那么,作為設計單位,它的主體責任在哪兒?此外,還有其他問題,例如為什么有些新樓竣工不久會倒塌,為什么電纜老是刨斷,究其原因,就是勘察單位沒給或給的地下資料不準確。
唐偉舉一反三:“我覺得這不單是建筑業,其他行業也這樣,生產過程是階段性的,責任主體在過程中是有變化的,其責任也應與之對應。只有抓準每個階段的責任主體,主體責任才能真正落到實處。你老逮住一個,其他那么多真正的責任主體沒抓住,能消滅或減少事故?”
企業安全管理是政府監管的延伸
姜華是中建一局的安全部經理,她的感受跟唐偉相似,她說:“在對施工現場的安全檢查方面,政府搞的比企業做的還多。”這位在企業從事安全工作多年的女性,本來經驗豐富的她,現在卻有無所適從之感。“我對企業安全管理工作是這么理解的,我認為是政府安全監管的延伸,政府應該依靠企業加強安全管理。”姜華所擔心的是,如果政府一竿子插到底,企業可能會有一定程度的放松,以致把主要精力放在迎檢和整改文章的寫作上;而在長效機制和標準化建設,以及措施的落實上,會因此而有所弱化。
姜華還提到一個現象,即在境外,他們很容易配合當地政府處理事故;而在境內,一起事故,光報告就要寫上四五份,要符合政府不同部門的特殊要求。這個部門說是這個原因,那個部門說是那個原因,他們不得不把這個原因弄一個,那個原因再弄一個。
談到企業重視不夠的問題,姜華從另外一個角度談了她的認識。她說:“我覺得這可能是溝通和協商的機制無效所致。因為這種機制不僅表現為事后的約談和事故的處理,更主要的是事前的溝通。政府應探索一種新的工作方法,幫助而不是督促企業落實主體責任。”
加強信息交流,避免同類事故
首鋼的葉凱是安全科班出身,現任首鋼安全處綜合管理科科長,他認為安監部門應多多促進行業間和行業內部企業間的交流,落實陸昊副市長要求講清的5個問題,其中就包括本行業安全作法的交流,行業內部事故教訓的吸取。葉凱說:“我在參加大鋼系統行業會議時私下了解到,相同的問題各行業都有,各個企業都有很多疏漏,但現在都不愿拿到桌面上來交流,使事故教訓難以吸取,同類事故你那兒出了,我這兒又出。這跟事故處理機制帶來的客觀后果有關,也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。”葉凱特別希望政府部門能夠在這方面有所作為,疏通信息交流渠道,以避免同類事故重復發生。
葉凱還用自己的體會道出了他對行業管理的認同。他說:“在企業搞安全管理,你得懂生產,不是干這行的,不懂生產,還真看不明白;如果看不明白,怎么管理?”葉凱 1990年畢業后就一直干安全,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,可謂老安全。但他卻十分謙虛,實打實地對記者說:“我對企業里的有些崗位,也看不懂。”據葉凱透露,首鋼自去年以來,多次主動請區里、市里,還請國資委的專家來為企業把脈,找毛病。
葉凱對屬地管理也有困惑,例如職業危害普查,要向街道報。葉凱說:“街道報完了,他們不懂,又叫我們去;弄完后他們仍然不懂,還要我們去弄。”再就是安全檢查,葉凱說:“現在總局、市局、區局查我們,這是專業的,就不說了;街道也查我們,就差居委會了,聽說居委會以后也去查。但有一事不明,就是街道檢查,查完就走,有什么問題也不告訴我們,我們跟人家還說不上話。”
政府管行業比直接管企業效果好
周慧是中央黨校副教授,長期關注生產安全問題。周慧認為,企業主體責任要落實到位,必須抓住六條,首先是企業法定代表人要確實履行安生生產職責。第二,企業必須做到有法必依,要有自我約束的能力。第三,強化企業的安全管理。第四,要嚴格監管,嚴格監管有幾個方面:主要是行業管理、專業監管和安監部門的綜合監管。第五,要實施有效的指導,通過調查研究對不同行業,不同企業進行有效的指導。第六,靠新聞媒體來監督企業。企業如果對安全不重視,政府可以借助媒體對外公布。因為企業最怕亮丑,影響它的效益。
周慧說的這六條,一部分是外因,一部分是企業的內因,周慧側重談了外因。她說:“外因有兩個,一是政府監管,一是行業管理。政府監管力度不小,但為什么收效甚微,這說明政府的抓法有問題,再這么抓下去不是長久之計。安全工作應該是潤物細無聲的工作。所謂機構,就是行業管理機構,政府依靠這些機構并通過行業協會管理企業。政府管行業,比直接去管企業效果要好。依靠行業協會,依靠專家去檢查。把行業的專家歸到某一個部門進行統一管理。國家安監總局成立化學品行業協會,幫助安監部門制定安全標準,有效地減輕安監部門的壓力,還可幫助安監部門銜接與國外行業協會的關系,幫助其完成評價標準。總之,行業協會應該成為政府連接企業的橋梁。同時政府要引導行業協會健康發展,充分調動其積極性。”
將機構建到鄉鎮、村里
鄭建輝是懷柔區安監局黨組書記兼副局長,他認為北京這幾年在機構建立上還是可以的,起碼到區縣這一級有了機構。但他覺得這條路還得繼續往深處走,他說:“主要是重心下移,把機構建到鄉鎮、村里,這就健全了。”據了解,懷柔區自2005年開始在鄉鎮建立安全機構,大鄉鎮3到5人,兩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小鄉鎮2人,全區一共批了46個指標,都是事業編制。鄉鎮有了,村里也該建立相應機構。比如廟城鎮,村里有安辦、有安全領導小組,由支部書記或村主任兼職;但他們只有檢查權沒有執法權。鄭建輝說:“別小看這檢查權,基層有了這個權力后,隱患就容易被發現,隱患早發現就不至于釀成事故。因此,從政府這個層面看,機構不僅要建立還要健全,這是非常必要的。”
安全標準化建設也是政府重視,并帶動企業重視的有效措施。鄭建輝說:“2006年,懷柔區在福田南廠(北京歐瑪柯輕型汽車廠)搞安全標準化建設,搞完之后,企業認為好,覺得搞對了,就給我們局里送錦旗,感謝我們所做的工作;很多企業到它那兒去看了后,也認為該搞。”據鄭建輝介紹,現在,就是安監部門不要求,企業也想搞安全標準化建設。企業有這個想法,政府再推一下,兩方面結合,安全標準化就搞起來了。可喜的是,企業安全標準化建設,在懷柔區已被列入政府2008年的折子工程。鄭建輝信心十足地說:“今年推幾個明年推幾個,逐步推開,效果肯定是顯著的,哪怕慢一點也可以。”
談到企業層面,鄭建輝認為應從企業安全文化建設入手,因為企業安全文化包括的內容很多,安全意識、安全理念、安全目標、安全責任、安全素養、安全習慣、安全科技、安全設施,還有監管的各項規章制度,等等,什么都涉及。他以興發水泥為例來說明他的主張。他說這是一家法國企業。這幾年在企業安全文化建設方面作得不錯,還有了一套理論。它在企業內部建立隱患查找獎懲機制,比如職工在本崗位查出隱患,一條獎勵20至30塊錢,從建立隱患查找獎懲機制上去落實企業主體責任。2006年,僅職工查出的隱患就有500多條,涉及300多人;廠里拿出兩萬多塊錢獎勵發現隱患的職工。鄭建輝強調說:“通過建立事故隱患獎懲機制來落實企業主體責任,興發水泥的作法有推廣價值。”
創新不是另搞一套
任滿生供職于豐臺區安監局,他認為企業主體責任不落實,監管部門控制手段乏力,是長期制約安全生產兩大薄弱環節,只有解決好這兩個問題,才能從根本上推進安全生產工作。
任滿生對記者說:“已經形成了的有效機制、體制,一定要堅持好、運用好、完善好、發展好。”他認為,一些具體方法已被實踐證明是可行的,可我們沒有在落實的方法上去認真研究;因此,在落實當中,很多好方法就難以到位。其實,如果把過去已經成熟的、有普遍指導性的東西堅持下去,把它用好,落到實處,就是與時俱進;創新絕不是出花點子,搞形式主義,更不是另搞一套。他以豐臺花鄉為例對記者說:“花鄉從2007年開始統一培訓村安全員,村與村之間進行交叉檢查。這些作法不是新玩意兒,更不是豐臺創造,但管用。”據了解,現在豐臺區村村都有自己的安全員。因為豐臺的特點就是城鄉結合,以出租土地和房屋為主要經營形式。如果離開與生產經營單位接觸最多,經濟利益關系最緊密的基層去搞安全管理,按任滿生的說法,就是沒了抓手。任滿生告訴記者,這就是走群眾路線,也不是什么新招,但就要這么做才行。當然,還有很多作法,例如安全文化活動、專家講座、安全培訓班、標準化建設、一票否決制、安全形勢分析、四不放過原則等等,都是行之有效的,都應該繼續堅持。
談到安全管理方針的落實,任滿生站在產業結構調整的高度對記者說,今后很長一個時期,我們國家還會處在快速發展期,其城鎮化和城市化水平會越來越高,產業結構也會相應發生變化。所以,一定要根據本地區的產業結構特點,針對各種產業發展的現狀和未來趨勢,在做好傳統產業安全監管的同時,多做一些迎接未來的前瞻性準備。任滿生認為,安全監管要與產業結構調整相適應,要有利于產業結構的優化,要保護和發展以人力為優勢的基礎性生產要素,提高各個產業部門的核心競爭力,促進產業內部和產業間的安全發展。因此,而今的“安全第一”理念,是以人為本。任滿生說:“你辦企業,你賺錢,可你保證不了人的生命安全,那你就不能存在。”
任滿生一再強調,應依法鼓勵和支持符合安全條件的企業發展壯大;讓安全問題多的企業有切膚之痛,讓企業負責人嘗到忽視安全就難以生存的苦果,以達到源頭治理的目的。
政府應有所為,有所不為
唐明明是個老安全,現任北京市安監局監督二處處長。他認為安全工作是一個系統工程,他說:“現在事故總量大,是交織在一起的各種矛盾、各種利益、各種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導致的后果。要想解決,必須建立系統觀念。”談到政府應如何管理企業的生產安全,唐明明說:“關鍵是有所為,有所不為。”
在唐明明看來,政府監管的切入點應該是行業協會或企業集團。現在,政府管了不該管的事,反過來政府累,企業累,既管不好又得擔責任。政府應該研究長遠的問題,不能充當安全員。
安全管理應該發揮專業人員的作用,一些施工現場的安全檢查,連居委會老太太也參加,唐明明認為這很不妥當。他說:“這到底是給現場增添隱患還是消除隱患,值得思考;更值得思考的是,還說這就是綜合治理。”唐明明意味深長地問記者:“這是綜合治理嗎?”
2005年,首鋼發生一起煤氣中毒事故,有人就說安全部又死人了,這話的意思是安全部門脫不了干系。可是唐明明不這么看,他說:“企業的安全管理人員應該是企業的執法者,而不是被管者和事故責任的承擔者;正因為這樣,安全員不是誰都可以干的。”記者問,那什么人才能干呢?唐明明給記者講了一個發人深思的故事的片斷:某單位領導的司機想另找事干,有關人員就問,能干安全嗎?說到這里,唐明明十分感慨:“把一個系統工程,專業性很強的工作庸俗到如此地步,好像誰都可以干安全……”唐明明說的這種情況,現在又被另一種傾向所掩蓋,觀其實質,如出一轍。據了解,人們對注冊安全工程師議論頗多,不說其作用是否發揮出來,就說其報考條件本身就沒把安全當回事兒,不像注冊會計師、注冊審計師、注冊醫師那樣,需要專業背景。對此,唐明明認為,安監人員的地位雖不高,但需求量和工作的重要度可不小,而北京市就首經貿一個學校培養點人,是很難滿足需要的,而這些人畢業后還不一定干安全,為什么不愿意干?唐明明說:“這里面有很多矛盾,而且都是深層次的。”
談到責任體系的建設,唐明明站在系統的角度認為,責任主體不是兩個,而是三個,有政府、有企業、還有從業者。唐明明說:“政府監管的對象應該是行業和企業集團;企業的主體責任是一種有限的管理責任;還要確定從業人員的安全行為責任,通過企業去管從業人員,從而提高其安全意識和技能。不把這個分清,企業的法定代表人就是累死,也不可能盯住這么多人。應鼓勵一線職工自查隱患,政府無須代勞。”
問其對綜合監管、行業監管和專項監管的看法,特別是安監部門與行管機構一同檢查企業時,各自如何分工,怎樣配合的問題。唐明明說:“我覺得職責應該法定,否則就各說不一。盡管《安全生產法》提了,但綜合監管的具體內容不清楚,內容不清,外延從何談起。”唐明明對安監部門的日常工作有一個建議,即指導與執法并重。他說:“行政指導是服務,行政執法是懲處不利于安全的違法行為。這兩手都要硬、都要抓。”
關于立法的群眾性問題,唐明明的觀點獨特,他對記者說:“立法并不比執行好現行法律重要;你立了法不嚴格執法,法有何用?”在立法方式上,他主張用社會的智慧立法,把征求意見的過程當作對法律的普及和宣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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