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歷翻過一頁,年便到了盡頭,回頭張望來時路,每每會驚慌失措,懷疑人生種種不過過場,從一場虛無走向另一場虛無。好在時光留痕,每一步都刻印在老宅這兩棵椿樹上,抬頭仍能聽見兒時戲語墜在樹梢,像風鈴叮叮當當,更有五十多年時光一絲一縷光里閃耀,偶爾糾住目光,沿著思緒尋過去,便能看見經歷過的所有一切、萬事萬物,仍如當初一樣新鮮,像從未被年輪浸染過。
在我老家夏縣胡張鄉朱村,椿樹這種落葉喬木比較常見,向陽山坡,灌木叢中,家前屋后的空地里,我家這兩棵生于何時,已經無考,父母說是野生,發現時細細弱弱一棵,第二年在離它一米遠近處又發現一棵,兩棵并肩生長,起先總被不經意折斷,人不理會,次年又會長起新枝條,冒出新葉片,日復一日,愣是長起枝繁葉茂的兩棵。最喜夏季撐起的華蓋,樹蔭落滿半個院,人在樹下吃住行,總比其它地方陰涼舒爽幾分。村里人這才后知后覺,憶說當年,如何先一棵,后又一棵,兩顆相依相伴長成,說是象征我和我哥,一個是文弱書生,一個是赳赳武將,一個說話都會臉紅,一個嗓門大得成天吵吵嚷嚷。性格天成,風來雨去幾十春,我和哥共同走在時間之輪,被光陰拖拽著一前一后走進人生的暮年。
猶記年少,父親在異地工作,哥遠去尊村引黃工程做工,母親帶著我和小妹掙工分,春播秋收,點籽除草,頂著大日頭割麥時,麥芒如針尖,總會戳破少年柔軟的肌膚,留下一條又一條淺淡又深沉的劃痕。這些劃痕至今仍會在記憶的深海里浮沉,每當想起,會一并看見十幾歲時的自己,上半身俯沖朝前,下半身沖鋒在后,平板車拉載的農家肥散發出熱烈的味。我記得很清楚,拉一車糞掙八厘工分,我總貪婪,比別人跑得快,想多掙些工分,能讓母親安心,小小一顆心滿含悲憫,怕她貧血昏倒,怕鄰家大娘“請神”,將一塊紅布覆在她身上。
光陰荏苒,歲月如梭,一轉眼,母親已經八十六歲高齡,越來越喜歡沉溺于舊時光,時不時要我帶她回鄉,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里,看每一件物品,看天上流云飛來飛去,看風挾帶著時間之刃在兩棵椿樹間刮來刮去。偶爾我看著她的臉,總覺較城市里安閑,舒適,更滿足一些。大概舊宅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生命,能承載她的情思吧。
椿樹如今長得很粗,我常抬頭,看兩棵樹的枝葉在空中相觸,戚戚然心中有感。類似的椿樹,在北方農村屢屢遇見。它們大都體粗根壯,枝繁葉茂,偶爾一兩棵似乎枯死了,隔上一年半載,也能重新長出枝芽。它們總在核心位置,要么位列中央,要么路邊獨佇,像門神一樣守護著村莊守護著每個人。小時候我就總在想,種下這些樹的人呢,陪伴過這些樹的人呢,看守過這些樹的人呢。
也許,只有樹知道答案。
生活中很多樹,這里,那里,這種,那種,帶著些過去的痕跡。一問,人們總說,一直就在。仿似藍天白云,高山流水,日月辰光,人說不清它們的由來,但它們就是亙古的存在。問得久了,知道并非蒙昧,人生苦海幾十載,實在無法見證所有。大概只有樹知道詳情,如果與它們靜靜交談,便能知道所有想知道的。
于是,我看到椿樹雙目洞開,于幽暗里光明,于光明里幽暗,在時間暗道里閱盡人世繁華,識遍世事滄桑,破解萬千隱秘。也看到它枝條柔軟,葉片朝下伸展,飄搖成美麗的景。風一吹,它先舞起來,軟軟的,柔柔的,清靈通透的,像是長不大的少女,永遠將腰肢細軟地舞起來,柔媚一季的芳華。一留神,似乎聽見兩棵椿樹一并和唱,颯颯的,又低沉舒緩,又悲壯嘹亮,我以手相觸,竟覺到椿樹的律動,撫了很久,突然領悟:時光是永無止境的畫軸,一代一代的人,在它的浩渺里重復從蒙昧到清醒復又蒙昧的過程。
正如毛不易《消愁》里的意境:
……
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
守著我的善良 催著我成長
所以南北的路從此不再漫長
靈魂不再無處安放
一杯敬明天 一杯敬過往
支撐我的身體 厚重了肩膀
雖然從不相信所謂山高水長
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
……
淡淡的憂傷中夾雜著希望,玩笑中夾雜著深情,既看破又迷茫。就像我們的身體,被時代裹挾著,馬不停蹄,晝夜顛倒,一邊盼著日子過得慢一點,一邊拼命追趕,又矛盾,又質疑,又想逃開,又掙不脫。或許,椿樹和生活一樣,都是一首詩,不糾結,不迷茫,不困惑,才能慢慢讀懂,細細品味,安得其中。(王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