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月23日,入夜后的重慶開縣高橋鎮(zhèn)曉陽村和以往一樣,依舊是隱隱的蟬鳴狗吠,山梁上錯落閃亮的各家燈光,和這些燈光里爐火邊圍坐的閑聊。晚上9點以后,習慣了早起的村民,在家長里短的余興里陸續(xù)睡去,一天就算過去。
晚上9點55分,曉陽村境內(nèi)的羅家16H氣井起鉆時,突然發(fā)生井噴,失控的有毒氣體隨空氣迅速擴散,導致在短時間內(nèi)發(fā)生大面積災害。截至發(fā)稿時止,234名確認死亡人數(shù),印證著這場變故的殘酷。
小村莊里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動了黨和國家領導人。事故發(fā)生后,黨中央立即要求地方和有關部門全力搜救中毒和遇難人員,防止有毒氣繼續(xù)擴散,盡量減少傷亡;積極組織疏散周圍群眾,安排好群眾生活,做好善后工作。當天救援部隊與有關專家就飛赴現(xiàn)場,災難的第二天,即12月24日15時,井噴初步得到控制,第一批救災物資及時送往災區(qū)。在此次井噴事故中共有900多名群眾受傷,他們都很快被妥善安置到了14個醫(yī)療救護機構進行緊急救治,目前,大部分病人均已恢復健康,而且精神狀態(tài)尚好。
12月26日凌晨1時,受中共中央、國務院委托,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秘書長華建敏,率國務院有關部門組成的工作組到達重慶開縣,指導川東北氣田井噴事故的搶險救災,并代表中共中央、國務院對受災民眾和參加搶險救災的廣大公安干警、武警官兵、醫(yī)務人員及基層干部民眾表示慰問。華建敏當時指出,要切實做好下一步疏散群眾返回家園的安置、事故原因的調(diào)查分析、事故善后以及社會治安工作,保證受災群眾基本生活需要,確保社會穩(wěn)定。同時,為了查明這一特大原因,“12•23”事故調(diào)查組宣布成立,保險理賠工作也相應展開。
在噴井事故發(fā)生84小時后——12月26日上午7時,壓井封堵成功。同一天,重慶市成立公安突發(fā)事件處置總指揮部,500多名民警、武警和消防官兵出發(fā)前往現(xiàn)場,隨后仍有千名解放軍和武警官兵繼續(xù)開往搶險救災現(xiàn)場。
從12月28日晚開始,當?shù)卣_始陸續(xù)有序、安全地組織除事故核心區(qū)外的災民返家。12月29日,事故抗險救災指揮部表示,轉(zhuǎn)移的6萬余名災民今天可以全部返家。重慶市有關領導同時表示,善后處理工作都在緊張有序進行。
“12•23”井噴事故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。事故發(fā)生后,重慶開縣縣委、縣政府陸續(xù)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慰問電和慰問信,港澳臺同胞、海外華僑紛紛致電表示問候;來自全國各地的救災物資也源源不斷地運往重慶開縣災區(qū),及時分發(fā)到災民手中。危急關頭,體現(xiàn)了血濃于水的情誼。
悲情來得沒有任何預兆
12月23日晚上22時,和以往一樣,曉陽村村頭羅家16H井輪值夜班的4名鉆井隊員接替隊友站上鉆臺。李明(化名)記得,他擰開礦泉水瓶剛喝了一口,也就是22時02分的樣子,警報突然拉響。
警報意味著監(jiān)控裝置探測到溢流,李明說他當時心里猛地緊張起來,他的隊友迅速按防止井噴的“四•七動作”控制井口,但井內(nèi)壓力過高,控制不住。關閉風進器之后,在作業(yè)的所有人員只能迅速撤到距離井口100米左右的井場位置。
剛剛站定,20多米高的泥漿就從井口呼嘯而起,“嘶嘶地響,像發(fā)大水的聲音,把人都嚇呆了”。事隔4日,李明向記者回憶起來依舊后怕。從業(yè)近10年,他說他從未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場面。噴上天的泥漿四散開來,根本由不得他們躲閃,衣服就糊黑了大半,還有人臉上也落了一層泥。井架上的頂驅(qū)裝置被隨泥漿噴出的硬物撞擊,竄起的火星瞬間燃燒起來,大約1分鐘后,火被泥漿噴射產(chǎn)生的高速氣流沖熄。鉆井隊其余40多人陸續(xù)被驚醒,向大門處撤離。
泥漿持續(xù)噴射15分鐘后停止,井內(nèi)含硫化氫的氣體開始外泄,這時的濃度并不高。“井噴了,我們只能趕快撤離,通知附近的村民和鄉(xiāng)政府。”李明承認,在這種狀況下,鉆井隊并沒有能力補救,只能選擇放棄氣井,緊急呼救并組織救援和撤離。井噴最怕的就是拖時間,拖的時間越長,硫化氫濃度越高,死亡的威脅也越大。
此后的夜晚,成為更多人恐怖記憶的開端。
距離羅家16H井最近的,是幢兩層民居,就在井場大門右側(cè)。曉陽村1組和3組等幾個生產(chǎn)小組還有不少戶環(huán)繞于井場周圍的山梁,從自家陽臺平視井架不過100米的距離,走小路下到井場也只需兩三分鐘。這些人家已經(jīng)適應了井場施工各種設備運轉(zhuǎn)日夜不斷的巨大轟鳴,突如其來的意外因此并沒能驚醒太多人。
曉陽村1組村民周克順是第一時間聽到動靜的少數(shù)人之一,他告訴記者,他家平視井架就100米左右,看到井架上的火光后,他胡亂套上幾件衣服,穿著拖鞋騎摩托下來想看個究竟。兩分鐘后,看到的是黑黑的東西往天上沖,冒著黑煙,火熄了,井隊的人叫喊著“趕快跑,沒辦法了,井噴了”。周克順說他嚇得趕緊騎車回家,從被子里抓起兩個小孩,開車帶他們奔向1公里外的高橋鎮(zhèn),去找大哥周克安——曉陽村歷任20余年的村支書,也是現(xiàn)任支書。
周克安說他已經(jīng)習慣了每天傍晚把在高橋鎮(zhèn)念小學的孫女送回曉陽村11社給老伴照看,自己再轉(zhuǎn)回鎮(zhèn)上幫忙照看兒子開的一個小商店。周克安回憶說,10點來鐘,他感覺到窗戶像被東西來回撞擊,震動不停,以為有小偷。不久便聽到衣冠不整的弟弟帶著兩個孩子敲門。周克順說他一邊放下兩個孩子,一邊告訴大哥,井上出事了,要趕快通知人撤離。自己隨便套上一雙大哥的鞋子,接著趕回家去接其他親戚,一并收拾家里的財物。
“我馬上就打電話給鎮(zhèn)政府,但一直接不通。”周克安說他只好一邊找別的電話,一邊著急。看到井口出事的村民姚光玉也趕來反映情況,接下來,近30名井口附近的村民陸續(xù)到達鎮(zhèn)上,圍著他反映情況,鎮(zhèn)上看熱鬧的人也一并圍攏過來。鎮(zhèn)文書楊必英的電話正好在這時間打過來,確認是否有氣井出事。周克安說他把聽來的情況匯報了一次,文書傳達指示馬上通知村民撤離。
周克安說他拿上電筒,摸黑就往村里跑,沿途遇到的第一戶是廖德清家,廖正在窗邊看不遠處的井場,還說自己已經(jīng)過去看過一次熱鬧,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,回來覺得稀奇,又接著看。周克安馬上告訴她,“井場出事了,趕快走”,并讓她代為通知其他人走。
把消息傳出去后,周克安說他松了一口氣,接著跑回鎮(zhèn)上通知兒子,半路上遇到跑下來的井隊的人,“衣服黑了半邊,臉上像涂了瀝青”,周克安說嚇了一跳,意識到事情“不小”。他也顧不上喝口水休息,又跑回村里通知老伴和孫女,結果家里的房門從外面鎖上,叫喊也沒人答應,估計應該是已經(jīng)聽到消息離開,這才又跑去通知11組里其他人。
周克安說,他是挨家挨戶地叫,一般從窗戶看到一家人里有人起床了,才放心去叫第二家。讓周克安覺得很遺憾的,是有一戶人家有個男孩聽到他敲窗戶坐了起來,以為他醒了,就去叫下一戶人家,結果12月25日上山搜尋的時候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一家四口全都死在床上。周克安由此后悔而解釋自己的著急——因為山里村民住得比較分散,當時急得沒有時間在一個地方耽擱,因為“有好多山路要走”。
接下來的大轉(zhuǎn)移,發(fā)生在23點之后。全程徒步,艱難而倉皇。
周克安回憶自己再轉(zhuǎn)回高橋鎮(zhèn)上,已經(jīng)是23點以后,鉆井隊的人和很多村民已經(jīng)撤到高橋鎮(zhèn),沒多久,又聽鎮(zhèn)政府人說“濃度超標”,要轉(zhuǎn)移到7公里外的齊力。一行人急匆匆地又繼續(xù)趕路,開始有人在途中出現(xiàn)不適癥狀,而絕大部分堅持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齊力。在齊力休息還不到兩小時,又接到繼續(xù)轉(zhuǎn)移的命令,天亮后不久趕到臨時指揮部所在地天和,距齊力3公里。這些匆匆逃出家門的人,大都只胡亂披了幾件衣服,遠距離夜間行走的勞累,半夜山里的寒氣,以及井噴后的毒氣,諸多因素之下,傷亡似乎無可避免。
8人死亡65人受傷的數(shù)據(jù),開縣政府方面表示,就是在這批撤離人員中統(tǒng)計出的數(shù)據(jù)。而事實上,井口附近的三個村,曉陽、高崗和平陽,并非所有人都有幸第一批成功撤離。這一數(shù)據(jù)持續(xù)到12月25日下午之后迅速增長,截止記者發(fā)稿時,死亡人數(shù)已增至234名。
除了人,鄰近村里飼養(yǎng)的牲畜,豬、兔子、雞鴨牛羊也大量死亡,用村民的話說,飛禽走獸,難得有幾個活的。
守望逃生路
李明用像“打仗一樣”來形容他經(jīng)歷的第一次撤離,整個公路上全都是人,僅有的幾個手電筒只能提供有限的光亮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,小孩的哭,大人的嘆息,有人甚至還不知道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。到高橋鎮(zhèn)的時候,鎮(zhèn)上還有很多人不肯離開,說舍不得家。一路上最常聽到的話,也是“什么時候可以回家?”“看到我們家的人了嗎?”
而60歲的丁維珍老人現(xiàn)在躺在臨江醫(yī)院的病床上,反復拉著記者問,“為什么我家里有電話,卻沒有人來通知?”之后情緒更加激動,“只要早一點,我老伴、兒子、兒媳和孫子就不會死。”
這是一個曾經(jīng)令村里人羨慕不已的幸福家庭——丁維珍和老伴張先力向來恩愛,三子一女,除了二兒子夫婦,其余三個孩子和各自的伴侶都在北京和大連打工,幾年下來,在當?shù)匾菜銣仫枱o憂。年初張先力退休,跟老伴合計著以后可以把一直以來的生活變一變,也算享點“兒孫福”。但在這次災難中,二兒子夫婦、老伴與一個孫子全部遇害。
他們家在曉陽村三組,距井場也就3分鐘路程,還是當?shù)貫閿?shù)不多有電話的家庭之一。丁維珍因此很想不通——為什么直到12月24日早上6點多,她仍不知道任何關于井噴的事情。
關于那天的記憶,老人幾乎是顫抖著說完的:早上起床,家里7頭豬都死了,老二的房門從里面鎖著,打不開,大聲叫也沒有人答應,嚇得六神無主。還是老伴先鎮(zhèn)定下來,抱起8歲的孫子張偉,說肯定出事了,會死人,帶著孩子先走。
丁維珍踉踉蹌蹌跟在后面,她說自己已經(jīng)昏昏沉沉的,還昏倒過很多次,沿途看到過3具尸體。也不知道走了多久,突然看到老伴躺在前面路上,鼻子開始出血,小孫子在幾米外的地方慢慢往前爬。丁維珍哭著拿出手帕給老伴擦臉,依稀聽到老伴說他不行了,讓她帶著孩子快走。丁維珍在路邊找了點草給老伴墊著后背,把已經(jīng)爬不動的孫子抱回到老伴身邊,哭了一氣,踉蹌著又回家去,想找人來幫忙。
丁維珍說她記得自己回到家是中午12點,附近4戶人家,只剩下死人躺在床上,大約一共十幾個人。兒子房門還是叫不開,她發(fā)現(xiàn)夫婦倆已經(jīng)死在屋里。她根本找不到可以幫忙的,只能又沿原路返回去,抱著越來越虛弱的老伴呆坐著,一直到他再沒有呼吸,之后,小孫子也沒有了動靜。
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,丁維珍說她開始亂走,原本要往高橋方向,但自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,當天晚上昏昏沉沉就睡在了山里。12月25日早上再找到公路的時候,看到有車路過,但丁維珍說她攔了兩次也沒有人理她,最后是一個小急救車過來,把她送到了天和,后來輾轉(zhuǎn)到達臨江。只是司機的名字,她已經(jīng)記不起了。
訴說這段回憶時,她會明顯地激動起來,嘴唇不斷地抽動。剛剛平靜一點,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,拉過被子捂著臉泣不成聲。老人的三兒媳趕緊勸慰婆婆,之后偷偷告訴記者,老人很少哭,在醫(yī)院第一次看到兒女的時候,反倒安慰起他們,之后,她幾次看到婆婆一個人坐著發(fā)呆,自言自語地說:“是我沒找到人來,他們都去了,我也應該去陪他們的。”
12月24日才開始逃生的村民,遭遇到的是難以想象的艱難:面對尸體的恐懼、疑惑和心痛,還有濃度繼續(xù)增加的毒氣無所不在的侵襲。就算得成功到達救助點的,也大都和家人失散,或者分別獲救兩地相望,或者就是生死永隔。
搜救隊在12月25日發(fā)現(xiàn)的遇難者中,許多父母保持著同樣的姿態(tài)——將年幼的孩子抱在懷里或者依在肩上,就算仰面倒在泥里,手依然緊緊抱住孩子。掙扎中,有人痛苦得踢掉了一只鞋,但手里的孩子卻一直也沒有脫離懷抱……
責任與擔當
在目前的234名遇難者里,只有兩名是井隊的人員,一名羅姓監(jiān)督員,一名劉姓管理員。其余都是附近村民。
這樣懸殊的比例,在災后轉(zhuǎn)移出來的人群里,終究還是引發(fā)一些不滿。得知妻子和孫女死訊之后,周克安好容易才平靜下來。他說自己沒用,當了20多年村支書,從5年前就開始看著鉆井隊在村里征的十多畝地上施工,就是不知道這事到底有些什么好處,有些什么危險。
他的自責中有抱怨,用他的話說,是自打縣政府出面征了地,井隊從來就沒有人來跟村里打過交道,沒有進行過任何安全防護知識宣傳。以致出事時候會有那么多人幾次去“看熱鬧”,還不想離開家,“如果村里人多知道一點知識,也就不會死這么多!”
拋開這話的負氣成分,這種現(xiàn)象的存在本身就值得思考。井場周圍民居環(huán)繞,而當天拉響警報的時候,卻沒有一個村民注意到,引起部分人關注的只是后來的火光和泥漿。
目前井噴事故原因尚在調(diào)查之中,我們所能獲知的,是這口井只剩下200多米的進尺就要完工,在之前兩班輪換日夜施工的狀況下,只需幾天便可完成。現(xiàn)在的事故,勢必將對整個開采計劃造成嚴重影響。
事故當天在現(xiàn)場作業(yè)的川鉆12隊隊員12月24日下午在燃燒池點火之后全部返回,中石油方面調(diào)配了相當人員從重慶等地趕來參與壓井。記者沿途遇到幾輛中石油方面的搶險車,車上的工作人員情緒都比較低沉,他們說:“不管怎么說,都是我們公司出了事情,我們很慚愧。”
壓井作業(yè)的方案,在專家嚴密論證后拿出,但最后實施這個方案的責任,落到88名挑選出來的突擊隊員身上。88人的挑選原則不得而知,一名隊員用“心一下子就抽緊了”來知道自己被挑到的心情,但是“怕歸怕,該做的還是要做”,他這樣解釋自己和其他伙伴并沒有退縮的原因。
人選確定之后,是一次非常嚴格的清場,無關人員全部撤離,包括專家在內(nèi)的其余相關人員轉(zhuǎn)移到大門外的兩輛大車上,88人被很明晰地被告知任務可能的危險性——簡單地說,如果不能成功,那么將導致更為嚴重的井噴,毒氣濃度加劇,造成更嚴重的傷亡和影響。所幸最后壓井如眾望所歸般順利成功。
安全文化網(wǎng) m.zltai.com